2019年的俄罗斯政治：稳定发展 vs 期待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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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2017年的政策大辩论和议会大选、2018年的总统大选和退休制度改革引起的风波后，2019年俄罗斯政治总体上趋于平静。虽然街头抗议运动规模超过以往，但多由体制外政治力量发起，具有即时性、局部性特点，其诉求也较为单一具体，对社会稳定并未造成根本冲击。从全年情况看，俄罗斯政治议程的主导权仍掌握在执政当局手中，执政精英希望维持社会和政治稳定，在稳定中求发展求壮大。2019年俄罗斯政治议程大致可归纳为以下五个方面。
在意识形态上，普京的谋士们试图总结出普京的治国理政经验，谋求为后普京时代确立政治共识。
被称为克林姆林宫“灰衣主教”的苏尔科夫，在一年前发表所谓俄罗斯百年孤独的文章后，又于今年2月发表了一篇题为《普京的长久国家》的新文章，引起广泛关注。文章提出了“普京长久之国”的概念，认为俄罗斯正在形成新型国家，普京的巨大政治机器正在加速，投入长久、艰难和有意义的工作，其能量的全面发挥尚需时日，但若干年后俄罗斯仍将是一个“普京之国”。苏尔科夫以其惯有的古雅晦涩的文字，提出了这些令人困惑不解的论述，由此不能不使人得出这样的公式：俄罗斯=普京。
同时，“普京主义”重新回到俄政治语汇之中。10月政治景气中心创办的“现实评论”网站专门开辟了“普京主义”专栏。根据栏目的简介，设立这样的专栏就是要对普京执政方针进行全面分析和总结，“评估普京主义对俄罗斯和整个世界的历史意义”。苏尔科夫对此发表评论指出，这是尝试思考政治现实的有价值的创意，普京主义作为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意识形态，具有社会创新性和效能的矛盾性，对其进行研究是非常有益的。“普京主义是一种灵巧的政治生活手段，也是一种运行良好的统治方法”，苏尔科夫认为有必要对其进行研究。
此前，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的一篇文章也引起了人们的猜测。7月17日沃洛金在《议会报》发表文章，建议对宪法进行部分修改。他指出，宪法作为国家根本大法，其基本条款不应改变，但可进行部分修改。他的建议是允许国家杜马参与政府组建，并规定政府应向议会报告工作。此文一出，舆论普遍认为，这是在为2024年普京再次转任总理制造舆论，并进行法律上的准备。宪法的修改将增强政府总理的权力，也可能将俄罗斯从目前的总统制转变为议会内阁制国家。
对上述政治人物的相关主张，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的评论是，不大喜欢“普京主义”一词，但同意对普京的治国理政经验进行总结，针对沃洛金的文章，佩斯科夫称，这是沃洛金个人意见的表达。
在提高政府效能上，进一步完善地方行政长官考核制度，加大反腐败力度，对地方加强控制。
普京进入其执政第四任期的第二个年头，急需动员各级官员加快落实其所提出的发展战略，为此需要提振政府效能。6月24日普京签发了“关于2021年前国家公务员制度发展基本方向”的总统令。这份文件的主旨是确立公务员制度发展的基本方向，具体来说，是要促进公务员工作效率的提高、采用新的信息技术，同时完善公务员的任命办法。文件还提出要在2020年前建立统一的专业化的公务员信息库，按统一的新的方法对公务人员进行认证和考核；2021年前建立公务员信息储备库，按新的职业培训计划培训公务员队伍，同时对公务员培训质量加强监管。财政部为此划拨6320亿卢布，提供资金保障。
为督促地方官员勤于政务，进一步完善了地方行政长官的考核制度。在2017年制定地方行政长官考核标准后，2019年考核指标进行了完善。按照新的考核办法，中央政府将按15项标准考核地方行政长官的工作，其中包括对政权的信任水平、预算外部门高效能工作岗位数量、中小企业就业人数和私营企业家人数、非资源部门的劳动生产率、实际工资水平、固定资产投资规模、贫困化水平、人均寿命、人口数量、住房条件、城市环境、自然环境质量、教育水平、公路规模。同时规定，每年3月1日前主管部门要向总统提交考核报告。
反腐败力度增强也是2019年俄政治领域的特点之一。据俄媒发布的消息，今年前8个月，俄罗斯执法机关侦办的各类涉贪腐案件达1.84万起，其中5500起数额巨大或特别巨大，涉案总金额达到1020亿卢布，1000名官员被追究刑事责任。同时据公民倡议委员会发布的报告，近年来有15%的市长因贪腐被抓。伊万诺沃州前州长、符拉迪沃斯托克前市长等政治人物先后被追究刑事责任。仅东方航天场建设中被追究责任的腐败分子就多达50余人，涉案金额约达110亿卢布。
有趣的是，俄罗斯航天公司披露，他们正在研制一种名为“君主之眼”的卫星监控系统，这一系统将使用卫星和地面监控设备，对各地情况进行实时监控。据航天公司负责人说，这套系统建成后，总统将使用其与地方政府进行联系，实时调取数据和实况，可直接监控工地、道路、农田及各种设施等。
在社会治理上，加强对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管理和控制，打击假新闻和辱骂执政当局的行为。
加强对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管控是近年来俄政府社会治理领域的重要工作之一。2019年被称为“主权互联网法”的法案颁布和实施是互联网管控领域迈出的重要一步。早在年初普京就提出，俄罗斯有必要为国际互联网被切断的可能性作好准备。他强调，俄罗斯不会主动切断互联网，但是不能保证其他国家不会采取类似行动，“我不能替我们的伙伴说，他们都是理智的”，为此，国家必须为本国的数字主权投入资金。11月1日起，修改后的“通信法”等法律文件开始生效。这些法律赋予俄罗斯通信监管局以规范监管互联网的权力，提出要规范俄罗斯运营商的行为，减少通过国外网络进行的数据交换量；同时要求运营商必须安装能够限制访问禁止资源的设备，不是通过阻止访问，而是“通过禁止流量”的方式监管互联网。
加强对社交媒体的管控，也是社会治理领域的重要方面。2019年俄政府出台了一些法律法规，提出要对散布假新闻、辱骂执政当局者追究责任。按规定，对散布假新闻者，个人将被处以40万卢布的罚款，法人将被处以150万卢布的罚款；以不当方式对政权、国家、社会、国家象征物或宪法有明显不尊重行为的，第一次罚款10万卢布，第二次罚款20万卢布，第三次以上将罚款30万卢布或拘役15天。法规颁布以来，已经有多个机构和个人受到处罚。如“真相时刻”出版社在其视频节目中说“俄罗斯正在酝酿一场革命”，被处以20万卢布的罚款，出版社主编被处以6万卢布的罚款。
另外俄监管部门还加强了对境外公司的管理。比如谷歌公司被处以70万卢布的罚款，理由是谷歌公司没有仔细过滤搜索结果中俄罗斯法律所禁止的内容。早在2018年12月，该公司就曾因同样原因被罚款50万卢布。
在政府优先事项上，加快落实“国家项目”，谋求经济取得突破性发展。
普京第四次入主克里姆林宫当天，再次颁布了名为“五月命令”的一系列总统令，核心思想是加快经济发展速度，要使俄罗斯在2024年前成为世界经济前五强。为落实新“五月命令”所提出的目标和任务，俄罗斯政府推出了所谓“国家项目”的大规模建设计划，提出在2024年前在“人力资本”“生活环境”和“经济增长”三大方向的13个具体领域，投资25.7万亿卢布（大约相当于3953亿美元），谋求突破性发展。
普京对此非常重视，多次督促政府加快落实项目进度。普京表示，设立国家项目的主要目标是，提高人民福利水平，保障教育和医疗的可得性和质量，支持家庭，降低贫困水平。在2019年所作的国情咨文中，普京指出，“我们的发展项目不是联邦政府的，也不是部门性的，而是国家的”，这些项目的成果要在全国各地各领域都体现出来。
在2019年召开的多次内阁会议上，普京都对“国家项目”的落实提出过具体要求，并督促政府总理梅德韦杰夫加强管理和监督。在7月份内阁会议上，普京要求加快立法，保障国家项目的落实，指出政府有必要加快工作进度，但不能牺牲质量。他肯定政府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推出了部分基础性法律，但还要继续努力。
在处理突发事件方面，依法打击暴力行为，化解街头抗议运动，维护法治和社会稳定。
2019年俄罗斯街头抗议运动呈现出一些新特点，最突出的是抗议运动出现从首都向外省蔓延的趋势。根据社会劳动权利中心发布的一份报告，截至10月4日，2019年只有楚科奇和车臣没有发生过抗议示威活动，其他地区都因不同原因爆发过街头运动。仅第二季度就发生抗议运动434起。第二特点是抗议运动的诉求多为具体问题，政治性不强。在第二季度发生的抗议运动中，11起涉及医疗问题，19起涉及劳资纠纷，56起涉及生态问题，54起涉及城市及基础设施建设。第三个特点是街头抗议运动次数增加。截至目前，各地共发生抗议运动1500起左右。
2019年规模和影响最大的抗议运动发生在莫斯科。7月中旬，部分反对派和独立候选人被排除在莫斯科市杜马选举之外，由此引爆了持续一个多月的抗议运动。他们打着“拿回自己的选举权”的口号，要求修改候选人登记程序。8月10号当天上街人数超过以往，成为2012年以来规模最大的抗议运动。其间发生了暴力事件，逾千人被逮捕，数十人被追究刑事责任。
针对街头抗议问题，普京在东方经济论坛的讲话中指出，年轻人在抗议运动中表达自己的意见有利于触动政府，“人们在抗议活动中表达自己的观点，我认为，他们有这个权利。有时也会产生积极的效果，因为可以触动政府。”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表示，以暴力方式进行抗议运动是不能被接受的，要对暴力分子予以严惩。
综上所述，2019年俄罗斯的政治思潮、政治力量和社会情绪并未发生根本变化，到年底各大政治力量又回到了他们的原点。最新民调显示，俄罗斯第一大党“统一俄罗斯”的民意支持率为34%，遥遥领先于其他几大政党，俄共、自由民主党和“公正俄罗斯”党的支持率分别为13%、11%和4%。各大政治力量的民意支持率保持相对稳定，也说明普京执政20年来政治制度的稳定性和政策的可预见性为民众提供了安居乐业的心理预期，拥有广泛的支持度。
从2019年俄罗斯政治议程看，以下问题值得关注：
第一，“普京主义”能否成为俄罗斯人民团结的方针。
当前俄罗斯政治体制是以1993年宪法为基础的带有普京鲜明个人色彩的政治体制。普京执政20年，在苏联废墟上恢复了强大国家的形象。俄罗斯是一个需要强人的国家，没有强势领导人，俄罗斯的国力就会走向衰微。仅有强势领导人仍然是不够的，俄罗斯还需要找到能够得到多数人认同的发展道路。只有这样才能形成社会团结的条件。但“普京主义”能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能否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同，还是一个未知数。
首先，俄罗斯宪法规定，俄罗斯联邦承认意识形态多样性，任何意识形态不得被确立为国家的或必须服从的意识形态。如果不对宪法进行修改，普京主义很难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其次，普京执政20年，俄罗斯国家面貌确实发生了变化，但公正地说，普京不是一个思想家，普京的各类言论大都锁定在具体的现实问题上，为实际问题解决提供解决之道。因此可以说，普京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实干家，但很难将其定位为思想家。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普京的思想对俄罗斯今天和未来的发展都会产生巨大影响，如何使用好这一思想资源，是今后俄罗斯思想界的重大课题。
第二，社会稳定与期待变革问题。
社会稳定与否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社会对政权的信任程度，二是社会主流情绪是倾向于稳定还是变革。针对俄罗斯社会变革问题，列瓦达中心和卡内基中心进行过连续三年的专项问卷调查。2019年夏天的调查显示，主张社会变革的人数超过以往。59%的被调查者希望俄罗斯进行果断的大规模的变革，2017年支持者仅为42%。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对此评论称，俄罗斯社会一直存在变革的愿望，有人希望跳跃式发展，有人希望渐进式平稳协调的变革。
但另外一项调查也显示，目前俄罗斯社会的主流情绪是希望社会安定，52%支持社会安定，41%的被调查者认为安定是当前俄罗斯社会情绪的主流。同时，普京的支持度在经历下降后也开始逐渐恢复。截至11月15日，63%的被调查者认可普京的工作，60%的被调查者表示信任普京。调查也显示，到年底，社会抗议情绪明显下降，有意愿参加反政府抗议行动的人数减少，只有7%的被调查者有意愿走上街头，这是2019年的最低点。
第三，经济发展问题。
2019年俄罗斯执政精英所忧虑的仍然是发展问题，经济发展既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要实现快速发展，要解决至少三个问题：一是要在市场经济中植入国家元素，依靠政府力量推动具有长远意义的重大项目的落实。二是要动员地方执政精英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提高各级政府官员的行政效能。三是要维持社会的和谐稳定，俄罗斯传统上是一个集体主义国家，民众追求社会公正，要求国家为其提供更多的社会保障，要做到这一点，对国家财力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作者：车良驹，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研究员）